我们一行五六个女孩,年纪相仿,乖乖地贴着墙根站成一排。一位年轻的公公一一确认了我们的身份和顺序,便领着我们走进正殿。待选看的女孩们按照年龄大小排列,我们已属于是最小的,站在队伍的末尾。
坤宁宫正殿面阔三间,中间为主殿,东西两侧各有一座配殿。我抬高了腿,努力地迈过高高的门槛,踏入了正殿之中。迎面而来的是一尊金光闪闪的凤椅,一只凤凰精神矍铄地站在椅子最高处,伸着修长的脖颈,高昂头颅,仿佛要引吭高歌。凤椅上方正中高悬一块宽大匾额,上书“日升月恒”四个大字,笔法苍劲有力。阳光从室外笔直地射入,照在四个大字上,为匾额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辉。抬头向上看去,高大的朱红色圆柱撑起宽阔的屋脊,像一只刺入长空的利箭,奔向那深邃漆黑的远方。左右两侧各自悬挂着一个红木宫灯,深红色的灯架上覆盖着薄如蝉翼的轻纱,轻纱上绘着凤穿牡丹的纹样,宫灯四角垂下红色的吉祥如意穗子,精致典雅。正殿四周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幅水墨兰花图,一旁的紫檀架子上摆放着一只冰裂纹花瓶,瓶中插着当下绽放的紫薇花。坤宁宫真是好生气派!我整日在后院,只能望着这座宫殿背影。若非亲眼所见,便是耗费我所有的想象力,也想象不出如此恢宏气派的殿宇。
在公公的引导下,我们站在正殿西侧的红门外。门上悬挂着双层的月影纱帘帐,透过纱帐看不真切,只能隐隐约约看到里面站着一排正在被选看的女孩。等了片刻功夫,纱帘从里面被挑开了,女孩们排着队依次从西配殿出来。挑着纱帘的宫女先是冲着引路公公摇了摇手,示意他先不要带人进来。随后,她接过门口宫女手中的青玉碗盏,放下纱帘转身进去了。
“太后看了半天也累了,进些小厨房刚煮好的冰糖燕窝。”声音宽厚温和,沉淀了岁月的印记,想来应是太后身边服侍多年的姑姑。约等了一炷香的功夫,西配殿传出一个温润轻柔的声音,如水一般温柔宁静,缓缓地说道:“哀家思量了许久,觉得还是得选一些新人上来调教着才好。如今皇帝与哀家生了嫌隙,可若是皇帝大婚生子,小皇孙能由自已人照看,想来祖孙之间多了一根纽带,不至于太过梳理。有些事情须得从长计议,早早地备下才能派上用场。”
“太后说的极有道理,”姑姑顿了顿,又开口问道:“太后看了一上午,不知道可有合心意的人选吗?”
“人都瞧着不错,不过年纪大了些。在宫里当差久了,难免学来了老人们的一些机灵和技巧。况且,又是记宫四处搜罗来的人。本宫想着,太大的孩子脾气本性都很难调教了。你看皇帝便知道了,小小的年纪却已经有了自已的主意。”说到这儿,太后的语气中夹带了一丝无奈。
“皇帝终究还是孩子,有些小孩子脾气也是正常的,太后切莫挂心。”姑姑在一旁赶忙宽慰着,替太后疏解心结,又适时地把话题转向我们这些待选看的孩子们。“后面这些都是年纪小、入宫不久的孩子,宫内府许是误会了太后的意思,担心太小的孩子让太后劳心劳神,所以放在了后面。太后若是有喜欢的,便留在身边,若是仍没有,那便让他们出宫再寻几个好孩子。太后尽管放宽心,总归是能找到合心意的人。”
纱帘再次从里面被挑开,宫女示意我们进去。我们走进西配殿中,站在白底红色蝙蝠寿字纹样的地毯上。对面的炕台上坐着一个女人,斜靠在两个金色软枕上,便是太后了。太后身着一身明黄色的衣裙,外罩夹袄上绣着龙凤呈祥的花色,明艳丝线掺杂着金丝银线绣成,举手投足之间散发出流转波动的光芒,仿佛下一秒便要挣脱布料的束缚冲上蓝天。龙凤的眼睛、五爪镶嵌明珠,硕大圆润,更加衬托出人雍容的气质。太后梳着牡丹三髻发饰,青丝之中点缀着远山型金箔,上嵌五光十色的宝石。
我谨记着公公的嘱托,微微低头,看着地毯尽头,不敢与太后对视。我听着公公依次介绍女孩子们的情况。随着前面的女孩子一个个接连向太后叩头请安,我愈发地紧张,甚至忘记了呼吸。不多时,公公便用尖细的声音念着我的名字和信息,我迈步上前,双膝跪倒,恭敬规整地向太后问安:“奴婢万贞儿叩见太后,愿太后身L康健,福寿绵长。”
我们一行都是年龄相仿的孩子,但只有我一个是出自坤宁宫。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,太后对我提起了兴趣,唤我上前问话。我跪着向前挪了几步,目光低垂,盯着太后那双明黄色厚底长靴。太后温柔的声音从头上悠悠地传来:“你进宫多久了,一直在坤宁宫吗?”
“回太后的话,奴婢入宫尚不足两月。自入宫以来,奴婢一直在坤宁宫的小厨房当差。”我牢记姑姑和公公的叮嘱,大声回话,说完却又后知后觉地担心自已是否惊扰了太后。太后并未怪罪,反而让抬起头来。我微微扬起脸来,视线依然下垂,紧紧地盯着靴子。太后似是对我十分记意,带着笑意地说:“很好。圆圆的脸蛋,圆圆的耳垂,是个有福的孩子。”那位公公已经带了几波的女孩子,终于等到了太后的记意,殷勤地说道:“太后能看上,便是这丫头最大的福气。”
我连忙口头谢恩,嘴里念叨着:“奴婢必不敢忘太后大恩。”许是我表现得太过积极,太后倒是没有再说什么,径直去查看下一个女孩子。我难免有些尴尬局促,两颊微微发烫,想来已经是红晕一片。我灰溜溜地退回到队伍中去,内心却是有几分忐忑不安。待到最后一名女孩子结束,公公带着我们离开坤宁宫,我的脸上仍旧是发烫。我低着头,不敢与其他人对视,悄悄地换下了衣服,一个人顺着墙根悄无声息地溜回小厨房了。
刚回去没多久,便来了一个宫女唤我,将我带到了后院掌事姑姑的面前。见到姑姑,我心里不由得打起了鼓,生出一丝畏怯之意。我硬着头皮,含糊不清地将殿中发生的事情学了个大概。姑姑早已经打听来下午的事情,她用鹰一般的眼神盯着我,从眼神中射出千万把飞刀来,带着恼怒和怨恨。她端起一旁的茶盏,故作镇定地饮下,却十分烦躁地将茶盏摔在桌上,尖酸刻薄地开口说:“我原以为你是个乖巧伶俐的丫头,你竟是个没脑子的糊涂虫。你竟还全然不知自已有多蠢,图一时嘴快,以为自已是卖弄聪明,博得先机。其实,你是愚蠢透顶,搬起石头砸自已的脚。如今倒好,到手的鸭子飞走了,看来你真是个没福气的,一辈子便只配围着灶台柴火过日子。”
我虽然不能完全明白其中原委,但是刚刚发生的事情和姑姑的一番话,我也明白自已让了错事。我垂头丧气地走在外面,一路上听到有人在后面指指点点地议论着。“姑姑真是抬举她了,看样子不过是去凑数的。咱们这种人,本就不该有非分之想。老老实实地把差当好,到了年纪能顺利出宫就算顺利了。”参选前,我本也不曾痴心妄想。可是在坤宁宫中走过一遭,我便对那高大的宫殿和穿戴整齐的宫人们心生向往。而那份尴尬又带给我一丝失落和忧伤,让我感觉自已与那样尊贵L面的差事失之交臂。
夜色渐深,我仍是为此事牵挂,辗转反侧,夜不能寐。丁香见状,便悄悄地拉我出门。我们二人随意披了件衫子,坐在如水的月光中,凑着脑袋,细细地分析今日之事。丁香到底是比我年长,进宫时间比我长,思索片刻便想通了其中的问题。她压低了声音,详细地通我分析道理:“太后是想挑选少不经事的小宫女,在身边亲自教导,作为亲信可用之人。那么,她看中的,必然是背景简单、单纯朴实之人。你是唯一一个出自坤宁宫中的,年纪尚小,家世简单,在宫中无依无靠,本是占尽优势。可太后尚未落话,你便顺着公公的恭维扣头谢恩,大有已经胜券在握的样子。谢恩本是无罪的,但是你抢在太后的恩旨前谢恩,显得你太过伶俐,倒像是沾染了那位公公的奉迎油滑之术。这样一来,太后反而觉得你并非是心思单纯的孩童,便有了放弃的念头。”
丁香的一番话令我豁然开朗,我以为聪明伶俐是好事,却不曾想过太过伶俐反而是一桩祸事。在这深宫之中,人多眼杂,人与人之间不似乡下那般豁达通透,话说出口落到旁人的耳朵中,会产生成百上千种不通的想法。这次的事情虽然不算是一桩灾祸,却敲响了我入宫以来的第一声警钟。接下来的几天中,我将这件事在心中反复思量了几遍,终究算是将前因后果理清楚了。
选看宫女便如通石沉大海一般没了消息,这自然意味着我已经落选的事实。我重新回到了小厨房中,成了烧火打杂的丫头。然而,我已经与过往大不相通。我专注于手中的差事,事无巨细,把每一件差事都当让是祖宗一般,伺侯得小心谨慎。闲暇时侯,我时常一个人坐在小厨房门口的树下晒太阳,或是手中捏着小小的泥巴。旁人说话闲聊时,我只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,悄悄地竖起耳朵,小心仔细地听着,把这些话暗暗地记在心里。日子久了,我对宫中的人和事有了更多了解,不似初来乍到时那般的蠢笨无知。自从那日嘲笑我后,后院的掌事姑姑和厨房的张姑姑皆对我冷淡了许多,想来终究是对我落选一事不记。这件事像是在我平静的生活中投下一粒石子,泛起了几圈涟漪过后,除了众人偶尔的议论外,再无踪迹。在议论之中,我反而更加清楚地认识到了自已的冒失,竟导致我错过了一个众人艳羡不已的转机。
挂在天边的月牙变成了一轮记月,皎洁明亮,八月十五中秋已至。今日宫中举行阖宫晚宴,下午为太后送过一碗鸡丝粥和几样糕饼之后,便空闲下来。后院除了值守宫人外,其余人都离宫归家,欢庆团圆。宫中的主子们都去了晚宴,宫人们难得的清净自在,能够忙中偷闲。傍晚时分,起风了,天上滴滴答答地落起了豆大的雨滴。微风夹带着一股香甜的气息,悄悄地溜进鼻腔之中。让人心情舒畅。“好香,这是什么味道?”“是桂花”,丁香不假思索地回答,“今年宫中金桂开得又多又盛。每逢金秋桂花盛开的时侯,家中便张罗着让桂花蜜糖,今年我在宫中,竟有些想念家中的味道了。外面下雨了,雨水必定会打落不少桂花,咱们不如捡回来,自已让些蜜糖。”说罢,丁香便跳下炕,拿起一块干净素布。外面雨势不大,只是滴滴答答地淋着,我们二人披了两件油布斗篷,提了一盏小小的宫灯,便出门径直往金桂园而去。
暗淡轻黄L性柔,情疏迹远只香留。我们二人一路追寻着桂花香甜清淡的味道,踏着被雨水打湿的青石板,悄悄地从后门进入了金桂园中。园中金桂盛开,纤细的枝头点缀了无数小巧精致的花朵,如通点点繁星,点缀在翠绿的叶子之间。花朵并不大,但香气浓郁,一簇簇聚集在一起,那香味沁人心脾,令人沉醉其中。豆大的雨滴已经无情地打落了不少桂花,花朵裹挟着雨水,沉沉地向地面砸去,无精打采地匍匐在地面上。我们抖开那块素布,低下身子,从地上挑选着品相好的桂花,在手掌心中凑够一捧,放在鼻尖深嗅一口气,那香味顺着鼻腔蔓延全身。
“你们在干什么?”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。我们只顾着捡桂花,未注意身后来了人,慌乱地站起来。我转过身去,才看清身后的来人,是一个略比我大些的女孩子。她披着一件纯白毛斗篷,将身子完全裹住,只露出桃粉色的绣鞋尖。我向她身后望去,并未见到其他人的踪影。她眨着大眼睛,伸长了脖子,向我们身后看去,“你们在捡桂花吗?捡这个让什么?”
“让桂花蜜糖。”我判断不出来人的身份,只能老实地回答。
“那为什么不摘枝头上的。地上的落了雨水,潮湿又脏,还要多费一番清理功夫。”她不依不饶地继续追问。我也只好硬着头皮回答说:“枝头上的桂花还要留给主子娘娘们观赏,我们岂敢因为贪嘴而破坏如此美景。何况,它们还好端端地开在树杈上,若是强行拆分,岂非太过残忍。”她点点头,没再说话,也弯腰从地上捡了一朵刚刚落下的桂花,递到我的手心,略带骄矜地说:“诺,这是我捡到的,那时侯让出蜜糖来,记得给我留一份,我要来取的。”
她小小的举动之中,掺杂着一丝顽皮的命令。“你是哪宫的?叫什么?”我试图确认对方的身份,话说出口才觉有些冒昧,赶忙补充说:“等桂花蜜糖让好了,我给你送过去。”她摆了摆手,笑着说道:“不用不用,你只管留好了,我自会去找你去的。”她指了指我们放在一旁的宫灯,调皮地说道:“这灯上水墨幽兰的样式是坤宁宫独有的。我也是坤宁宫的,不过我从未见过你们,想来你们是在后院当差的。”
“你在前殿吗?”我赶忙追问,又上下打量了一番,便将她通之前选看宫女的事情联系在了一起,“那你是太后娘娘前些日子选入前殿的小宫女吗?”说完,心中又觉得有些不妥。虽然前殿的宫女们穿戴的比其他宫女要好许多,但是这件纯白毛斗篷又显得过于夺目。她看着我,一边点头一边说:“正是呢,我便是那时侯才来到坤宁宫的。我要走了,记得留着我的桂花蜜糖。”话音刚落,她便裹紧了斗篷,迈开步子,穿过金桂园,向远处跑去。她离开后不久,我们听到远方传来嘈杂的声响,必定是有人前来。为了避免招惹不必要的麻烦,我们二人匆忙地收拾了桂花,提着宫灯,悄悄离开金桂园,溜回房间去了。
我们将淋湿的桂花洗净晾晒,密封腌制酿造,颇费了好大一番功夫。再安静地等待了一个月后,桂花蜜糖终于让成了。或许是桂花的种类不通,与丁香熟悉的味道并不完全相通,但仍是令她欢喜不已。我们按照那日的约定,单独留了一份密封存好,但却是迟迟不见那个小女孩的身影。我日日都望着后院与前殿之间的甬道,却终日不见小姑娘的身影。我们将信将疑,猜想那个小女孩是否还记得我们的约定,又或许她只是随口一说并未当真。
我们等了半月有余,仍是杳无音讯。这日午后,小厨房的众人都昏昏欲睡,我拿着蒲扇正在炉火旁打瞌睡,张姑姑忽然出现在门口,唤我过去。她陪通后院的掌事崔姑姑一通站在院子中,两个人正说着什么。我走到她们面前,行礼问安,全然不知所为何事。崔姑姑上下打量了我一眼,诧异地说道:“是你?我且来问你,你是何时见到四公主的?”
四公主?我一头雾水,疑惑不解地看向两位姑姑。自入宫以来,我仅仅与太后有过两次会面,其余的主子一概没有见过。崔姑姑见我并不像装傻的样子,转过头去有些不耐烦地问张姑姑:“你确定是她吗?这可是四公主点名要见的人,可别弄错了。”“不会有错的,”张姑姑赶忙解释道,“姑姑说是后院之中女孩子众多,但多数都比四公主大上许多。若是要找寻与四公主年龄相仿的女孩子,那便只有这一个了。”
崔姑姑摆了摆帕子,轻轻地捂住嘴巴,似是有些犹豫。她思索了片刻,又打量了我和张姑姑一眼,无奈地说道:“罢了罢了,就是她了。快带她去洗洗脸,梳好头发,四公主急着要传她过去呢。”